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决堤记
作者｜鲍建东
清明、端午前后，总要发大水。洪村人呢，把发大水称为作大水，意思是大水是作出来的。其一，上天下再大的雨，如河道有容量，洪水就不得肆虐。反之，河床被人为地填高，河道被人为地阻滞，没下很大的雨，也会波涛汹涌，面目狰狞。其二，上天下大雨，上游的山林遮天蔽日，植被葱郁，一时也难汇成洪水；反之草木疏秃，土石裸露，留不住瓢水，岂能不山洪暴发。
村子离洪溪，仅二十余米。弄口就看得见一条黄龙出山。浑浊的洪水，卷着枯枝败叶，在堤坝的强力约束下，如发怒的怪兽向前窜去。三米高的堤坝，吃水线以上，已不足一肘，洪水就要漫堤了。
突然，洪水被一道堰坝绊了一脚，扑下身去，瞬时激起更大的巨浪。巨浪咆哮着撞向堤坝。一浪又一浪，前仆后继，堤坝终于承受不住，坍塌了。
好在老天有眼，洪村这次决的是内堤，外堤完好无损。又好在，这是当年的最后一场洪水。
要修堤了。
修堤的最佳时间是深秋初冬，溪水较为干涸。书记洪浩和村主任洪利召开村两委会，研究修堤计划。
村主任洪利先开口:“现在塌陷处近二十米，高度两米，按每米一千元计算，工程造价需三万元。”
村委洪哈接话:“是这个数。”
洪利说:“钱还不是主要的，主要的，还是工程质量。没有好手艺，堤修了还要垮。”
洪哈又接话:“是这个理。”
洪浩说:“那个地方是事故常发地。我们眼光要放远点，要对子孙后代负责。好手艺还得有好材料。我看这次用工程石砌筑，邻村的河堤，你们都见过，既美观，又牢固。”
洪哈说:“嗯，肯定是工程石好。”
另几位只顾低头喝茶。
洪利见状，招呼大家:“都议议都议议，不要当面不说话，背后说屁话。”
就又有人接过话头，于是你一句我一句，打起哈哈来。
其实大家心里有数，书记有一亲戚开石料厂，村主任有一表弟是砌匠。书记、村长各打小算盘呢。
议来议去，书记、村长不点破，其他人也装傻，最后无果而散。
溪里，坍塌的石块已长出青苔，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小沙丘长出了杂草。洪浩和洪利谁也不再提及修堤一事。村弄里泛起嘈杂声:“不修堤，当什么村干。”“只打小算盘，不做大事情。”
这洪利，竞选村主任时，可是化了一万多元钱的。化出去的钱总得成倍捞回来，要不成傻子了嘛!他心里藏不住事，有时就说漏嘴：村主任可是近千人选的，不像书记，几十个党员就选上来。意外之意是村里的事务，应该由他说了算。话传到洪浩耳里，脸色看不出有何变化，但心里满是嘲谑:党才是领导一切的，你村主任算个球。
村里有一德高望重的中学退休教师，年近七旬，人称李老。洪浩和洪利都是他的学生。儿子在外当老板，有钱，却从不炫耀，村人遭灾，总送些钱物，伸手拉一把。
李老来到村委办公楼，洪浩泡茶，洪利递烟。两学生坐下，李老像当年上课一样立着:“说你们什么好呢?一个小小的修堤事，到现在还拖着。有没想过后果，倘若明年作大水前不把堤修好，再让洪水冲了外堤，冲毁良田，殃及下游村庄，就不是小事了，那可不是天灾，而是人祸，要坐牢的!”
洪浩、洪利心里各自颤抖了一下。
转眼已是初冬时节，修堤已是当务之急。再次召开村两委会议。洪利先说:计划砌筑原来模样的防洪堤，工程量预计三万元。另外，清理河道工程明年也将启动，本村河段工程量约五万。”
村干部洪哈:“好啊,好事。”另外几位捧着茶杯取暖，没有什么反应。
洪浩说:“马上打报告，请上级有关部门测量设计，搞出预算方案，然后招投标，到时工程质量，一定要把好关，这任务由洪哈负责。”
本来就简单的事，总算定了。而事实上，三天前的晚上，洪利就来到洪浩家，俩人碰了一个头。
僻静的小院里，灯光从凹凸花纹玻璃折射而出，显得光怪陆离。看不清对方的眼神，只见脸孔的轮廓。洪利声音尽量压着:“清理河道工程，你兜着；修堤工程，我来操作，行吗?”
洪浩没有回答，递过去一根香烟，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了洪利叼在嘴上的香烟:“你看着办吧!”香烟眨着红光，瞬间消失在了夜色里。
从测量预算到审核确定又是一个月，天变冷了，又下了两场雪。修堤的事，洪利打算过了春节再说。
不巧，节后又偏遇雨水丰盈。溪间涨水虽说不大，己足可误工，洪利算计修堤工程要多出好些人工费。若是天不作美，即是不亏，也没有几个钱可赚。洪利像是含着一块没熟透的大排骨，弃之可惜，嚼之无味。看见洪浩一身轻松地拜年，喝酒，打牌，洪利的心里有点烦了。
年后，洪浩、洪利到县里培训三天。十几个青壮村民聚在一起打算上访。来到村口却被李老喝住。李老郑重地说:“为了我们的家园，何不趁这三天天晴，大家动手把堤修了。挖机我去叫，水泥我去运，你们带锄头畚箕铁锹，有闲置的门板棍棒之类搬来，搅拌机、壳子板我的事，沙石溪间多的是。”
三天后，一道用水泥浇筑的防洪堤格外醒目的展现堰坝下，远远的，似乎还能闻到水泥沙石的清香。
洪浩、洪利回来见到这一幕，来见李老，说是要给他补偿。李老谢绝了:“堤彻底决了，人心可就散了。化些钱，能收住人心，值!”
两人像是被扇了个重重的耳光。
雨水如期而来，涨起大半溪洪水，冲走了滞留在溪床上的枯枝败叶、污垢垃圾。扑下堰坝的汹涌波涛，依旧有力地撞击着那道堤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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