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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“岛主”的日子
作者｜王卫华
一
我曾在千岛湖西北角水域一个很小的荒岛上生活过很多个日子。岛上没有电，没有建筑，也没有禽类畜类。
在岛上的日子，除了风声、水声，其余的都可以用极度寂静来形容。每天最大的乐趣，就是看着远处偶尔驶过的船:客船、货船、拖船，轮船、挂机、小木船；或者看着对面厂区运送矿石的起降机缓缓上升，缓缓下降。
用今天的眼光来看，日子枯燥得没法形容。但今天的我，却强烈地希望再过几天这样的日子。
写下这段回忆的时候，我也曾犹豫:茫茫人海中会不会有第二个人有着相同或相近的经历，毕竟我也是在离开那个小岛二十多年后，才越来越感觉到这段经历的与众不同。
二
从威坪码头乘船去安徽，船开出十来分钟的时候会经过一片广阔的水域，那湖底下便是老威坪了；不横穿这片水域，而是贴近右手边湖岸往安徽方向继续前行，再次右拐后便会驶入一片狭长的航道。航道的左手边就是蛟池化工厂的厂区，由近及远分别是三工区、二工区、主厂区；右手边是一个湖湾，当地人叫做“黄祖坞”。湖湾里有一个小岛，岛边拴着一艘大船。那条船上曾经住着我们一家人；而我也曾一度成为那个小岛的“岛主”。
不知道这个小岛是否有名字。它的形状类似于一个水滴，呈东西走向，岛尖在西，岛尾在东。其大小很难准确判断，但我估计如果岛上有路，绕岛步行一圈绝不会超过10分钟。
岛尖部分杂草丛生，最尖端是一片岩石，平缓地伸向湖面，我曾看到有附近的渔民到那里放长钩钓鱼。杂草丛中，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野兔的粪便，父亲也说曾经看到过小灰兔，但奇怪的是我在岛上呆了那么久，也刻意地去寻找过，却始终没有看到兔子的踪迹——连它们的窟都没找到过。
岛腹部分朝着湖湾内侧的一面很陡，我们从来没有去过，也不敢去；外侧相对平缓些，层层的岩石一直通往湖面，那是我们在岛上的主要活动区域。
岛尾的顶端长着一些树木，其间有一块平地，父亲开辟出来当作菜园。几年中，这个小菜园被父亲打理得生机勃勃，解决了许多日子的蔬菜供应。
菜园地往下走十几米便到了湖边；那里拴着一艘载重七吨的水泥船，便是我们的住所了。
三
大船的船底由水泥浇筑，密不透水；木结构的船身，顶上铺着黑色油毡布，经历着一年四季的风吹日晒。
水上人家往往不太追求精致的生活条件，一艘船、一张床、一口锅，简简单单地就过起了日子。然而这艘船却同样被父亲打理得井井有条，住在船上，几乎有些安逸了。
船舱被隔成前后两个部分。靠船头的那端是住宿区，并排两张床，中间是走道；精明的父亲定制了一批与走道同宽的木板，晚上铺上这些木板，两张隔开的床可以合成一张宽敞的大床。
靠船尾的那端是工作间，角落里摆着一张小桌。桌子周围每一个可以安放物品的地方，都被父亲装上了小把手、小凹槽、小格子，以防船身摇晃的时候物品移动、滚落。水上生活久了，父亲养成了一个习惯，日常用品摆放在固定位置，需要的时候顺手取来，毫不费事，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满屋子找东西上。
这种生活的智慧，也深深地影响着我的工作和生活。比如说吧，我办公室的笔筒里寥寥两三支笔，但这几支笔却时刻处在高度待命的状态:每一支水笔都有墨水、每一支铅笔都随时削尖备用、每一支记号笔都能写，很少出现需要用笔的时候无笔可用手忙脚乱的情况。
四
船尾就是厨房了，不外乎铁锅、铁灶。铁灶旁边放着一只木制的碗橱，里面摆着柴米油盐之类的用品。
时间久了，便有些蟑螂在里面活动，而且还赖着不走。有一年，父亲去镇上买了一种像粉笔一样的驱蟑螂药。他把这种药直接写在这只碗橱的木门上，写得夸张了点，看上去有如街头的涂鸦。偶尔有附近渔民来串门，一走进来就看到了碗橱上的涂鸦，摇着头对父亲说:“你家儿子要管管了，到处乱涂乱画，画成这副样子。”他说的那个“儿子”应该就是我了，用现在的话说，我这是“躺枪”了吧。
船尾的厨房并不密闭，两侧有门用来上下船。吃饭的时候，我们就坐在门边木凳子上，一边吃饭一边把饭米粒、菜梗扔到船外，马上就有一些小鱼游过来争抢。看着那画面，碗里再寡淡的味道也瞬时变得津津有味起来。那些鱼大多是俗称“青条丝”的小鱼，肉少、刺多，用来烘成鱼干却是如假包换的美味。有时实在禁不住诱惑，用大头针扭一个简易的鱼钩，挂一粒米饭，拴根鱼线就放下水了，鱼儿成堆地在那颗米饭周围打转，嘴馋的也就上钩了。
这种小鱼不容易养，钓上来后几乎马上就要处理，于是哪怕是个大热天，我们也得点起锅子，把钓上来的“青条丝”烤成小鱼干，烤得滋滋冒烟，也滋滋冒油，那种味道就如同油菜籽成熟时期满村子飘着的榨油的味道那样，瞬时钻入五脏六腑，让人恨不得想嗅个痛快。
五
水泥船被父亲使用了十多年，船底早就积起了厚厚的青苔。这层青苔，对于一种水生动物来说，无异于一个乐园。
这种小动物就是虾。闲暇的时候，拿一个小网兜，走到拴在大船旁的小木船上，半个小时能捞上来许多小虾。这些小虾不但可以加工成美味，大个一点的还可以当诱饵钓鱼。
湖里有许多肉食鱼类，诸如俗称“白花”的白条鱼、黄力鮹、红珠。用木棍、鱼线圈做一个专用的钓鱼工具“盘叉”，把船划到深水区，鱼钩上拴一条虾，扔入湖中。小虾进入深水区后，一手提着鱼线偶尔往上轻轻抽动一下，这是在模仿水中小虾游动的情景，引得大鱼来吃。
相较于小溪里用蚯蚓钓小鱼、大船上用米饭钓“青条丝”，我们在深水区用小虾钓鱼，水下情况复杂些，但却可以钓到超过一两斤重的大鱼。钓鱼的过程，最开心的是手上鱼线忽然一沉，感觉到鱼儿上钩的情形，那种乐趣甚至超过吃鱼的乐趣。只可惜彼时没有手机，也没有微博、朋友圈，不能记下钓鱼的每一个瞬间，以及那些重要的渔获。
父亲原先还有一套小型的渔网，相较于正常的两米多高的普通渔网，这套小网只有不到一米高，适合岸边抓鱼，也适合孩子使用。我们经常把它放在岸边的浅水区，傍晚边放下去，第二天往往醒得特别早，一拉开船舱里的小窗，看到岸边的小网上浮子在一动一动，便知道有小鱼上网了，那种喜悦成为童年时代的深刻记忆，一直没有淡忘。
六
小岛上的日子大多平淡、枯燥，很少有娱乐活动。父亲买过好几台收音机，后来也买过千岛湖本地生产的一款信号很好的收音机。对于一个孤立的小岛，一个没有电也没有报刊杂志的世外桃源，收音机是船上最重要的信息来源。无数国际国内新闻、古今中外知识奇闻，都是通过收音机听到的。小喇叭广播、平凡的世界连载，这个小盒子为船上人家打开了一扇精彩的世界之窗。
脚下是千岛湖的碧波荡漾，头顶却是浩淼星空，虽然身处孤岛，但心与世界为邻。久而久之，我也从小就养成了听收音机的习惯，哪怕现在开车出去，也默认打开着收音机模式。
小岛的正对面，就是原先蛟池化工厂的二工区。父亲对这里很熟悉，很多人都互相认识。有时候，父亲会载着我们到二工区去玩，他们有一台公用的电视机，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来说那真是一个不得了的设备，我们在这里看过最有名的中国女排比赛。
那里生活着一大群工人，除了职工宿舍，还有小店、活动区；地方不大，却放了好几个巨大的石马、石羊。记不起曾经爬过多少次石马石羊，抚摸过多少次它们的眼睛、耳朵、嘴巴、鼻子。用今天的眼光来看，这地方俨然有景区的味道了。特别是后来上了初中，学习鲁迅先生的《社戏》，读到里面有这一段话:“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，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，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，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。”瞬间就把思绪拉回小岛，拉回二工区那些斑驳的石马、石羊。
小木船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，只要离开小岛，只能靠船出行，而当年的小木船只能靠手摇木桨来驱动。从小岛到二工区，划船一般要十几分钟。风平浪静的时候，父亲也会让我小试身手。一来二去，小学时代我就熟练地划起了小船，那还是早在十岁以前的事情了。
有一回，母亲要经二工区到蛟池码头搭乘客班船，送母亲渡湖的任务落在我身上。当年我这个小学生虽然个子不矮却没几两力气，从小岛出发的时候，湖面上已经起了风，驾驭小船便有些吃力，比平时多用了很多力气才将母亲送到了对岸。
母亲上岸后，风力逐渐加强，从起先的阵风变成了狂风，湖面上的浪也逐渐加大，浪头上出现了白色的水花，附近的人都称这种浪为“白风浪”。
此时我已经划船往回赶。天气逐渐阴沉，风力持续加大，湖面上的白风浪在狂风、天色的助推下，浪头的白水花逐渐消失，但浪高却在进一步加大，目之所及，形成一片乌沉沉的巨浪，这便是俗称的“乌浪”了。
在这种巨浪下行船，更加难以操控，体力透支得厉害。那时，我们的小岛尚在远处，眼前满目都是滔天巨浪。记不起那时候心中是否紧张、害怕，印象中那趟返程切切实实地耗费了全身的力气。湖面上，一个少年驾驶一叶扁舟，以微薄之力划动小木桨，调动船身应对着无休止的波浪。既要朝着远处的目标前进，又要不时地把握船头方向，让船头与波浪尽量形成直角，以减缓船身的左右巨荡。
摇到湖中心，举目四望，乌浪翻滚、狂风肆虐，天色日渐昏暗，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。此时，小木船四周到处都是巨浪，小岛还在远处。那一刻，真让人有种绝望的体验。
好在当时年少，咬咬牙也就挺了过来，任凭手掌磨出了水泡、双臂酸疼，终于还是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安全抵达了小岛。在那一刻，这个不起眼的小岛真真切切地成为安全岛、避风港，也让我强烈地体会到，在狂风暴雨中，只有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，内心才能踏实、安定。
为了这事，父亲曾责备了母亲好几回，意思是知道有风浪，第一趟应该由母亲来划船，这样可以让我返程的时候保持一些体力。但如果按照今天家长的想法，让一个小学生独自面对狂风巨浪，这种事近乎天方夜谭，压根就不会发生。虽是如此，我还是感觉到这次经历是难得的一次磨练。今天的孩子在家长呵护下，保证了最大的安全，但同时也失去了一些磨练的机会。
在湖面上行船，除了狂风暴雨，还有一种天气十分棘手，那就是浓雾。
在浓雾中行船，身处岸边是没有感觉的，一旦离开岸边深入雾中，一瞬间就会失去方向。这种失去方向，与我们开车失去方向感完全不是一个概念，那是在茫茫湖面上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一种无助、茫然。
我们的小岛远离轮船航道，但有好几次湖面大雾，我却在小岛附近听到轮船发动机的声音，继而渐渐出现了客班船的巨大身影。在雾中，任凭驾驶员经验再丰富，也避免不了开着开着就偏离了航道，钻到湖湾里来了。父亲见了，见怪不怪，朝着轮船用力挥动双手，指了个方向:“那边!那边!”有时候，小船夫与大司机之间的招呼就是这么简单，彼此心领神会。
我也曾在这样的浓雾中划过小船，也是从小岛到二工区这段路。那次，是父亲有事要去蛟池码头乘船。从小岛出发的时候，湖面上已是浓雾一片，不过这一趟是父亲驾船，我坐在船上并没有特别的感觉，记得父亲轻轻松松地就把船划到了对岸，靠岸的时候还帮我稍微调整了一下返回的方向。
父亲上岸后，船桨交到了我手上。上次虽然是狂风巨浪，但好歹小岛清晰在望。这一回，远处却是迷蒙一片。好在父亲上岸前曾“面授机宜”:尽量靠左划，实在不行靠着那道拦网找回去。
这道拦网是安徽与浙江交界处水面的一道巨型隔断，也是附近一个鲜明的地标，跨两岸设置。
有了这个“锦囊”支撑，我果断驾船离岸，一头钻进浓雾中，把船头微微调向左前方，这样哪怕偏离了方向，也会最终抵达那道巨型拦网。而如果朝右偏离了方向，最严重的后果是直接驶入老威坪上空那片无比广阔的水域。
正如预料的那样，几分钟后小船就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感，这种身处浓雾中的感觉，类似于沉入漆黑的夜，流入空寂、无边的境地。此时，黑与白、明与暗，甚至上与下、前与后，都给人深深的空虚感和紧迫感，好像全身心的感官与神经都被调动起来。要知道，雾中行船不仅面临方向感缺失的问题，如果躲避不及，还很有可能与突然驶来的轮船相撞。
离岸十分钟后，果然还没有看见熟悉的参照物，根据以往经验，我知道我较多地偏离了方向，毕竟浓雾中的船头也可能微微转向右前方而我却不能察觉。于是我把船头大幅度地拨向左方，朝着印象中那道巨型拦网的方向驶去。
果然不久后，前方水面上隐隐出现了拦网的白色浮子，一列排开，有如黑暗中机场跑道上的灯光，为归航的飞机指明了方向。沿着浮子，我顺利地抵达了小岛附近的半岛，并沿着半岛湖岸线划回了小岛。
七
写到这里，读者们肯定有个疑问，那就是父亲为何住在这个小岛上。
实际上，父亲长期从事网箱养鱼。这是一项快乐的工作，头年冬天将鲢鱼、鳙鱼的小鱼苗运来，放入网孔极小的网箱内小心饲养、小心守候着；来年秋天，等鱼苗长到手掌般长、能够独立生存时，再把它们投放入千岛湖。
工作虽然快乐，却并不轻松，一年四季要小心防御天敌、气候、人为的破坏，所以父亲一年四季都得在船上守候着。有几次，过年吃了团圆饭，父亲只身一人，骑着那辆海狮牌自行车，独自返回岛上；还有几个春节，我们全家都是在小岛上过的。所谓团圆，此时并不在乎地点。一家人在一起，哪儿都是家。
父亲一共养了二十亩鱼苗，离小岛不远处整齐地排列着20只网箱。如同冰山一角，网箱露出水面的部分很小，只有一米高，更多的部分在水下，鱼苗也就生活在那里。长方形的网箱借助竹子的浮力漂浮在水面上，呈链式排列，两端用较粗的尼龙绳固定在小岛或陆地上。
夏天的时候，我们把一艘较旧的小木船拴在其中一只网箱上，上面盖上油毡布，做成一艘“乌篷船”。夜晚，住在这样的小船里，晚风习习、微浪潺潺，不仅凉爽，还十分舒适惬意，是那种一躺下就想尽情伸展伸展手脚的纯天然的放松。
而我的一个小故事就发生在这艘小船上。有一年夏日的一个漆黑的晚上，父亲出去巡查网箱的情况，我独自一人熟睡在湖中的乌篷船上。起初一切都很安静；也不知睡了多久，忽然感觉有人把我抱起来，迷迷糊糊中就上了另一条小船，周围好几条船、好几只手电筒在照着什么。
等我彻底清醒过来，才发现我刚才睡的小船差点就被另一只大船撞沉了。原来附近一对渔民夫妇摸黑赶路，那天晚上一片漆黑，手电筒电量又不足，他们稀里糊涂地就把船开到了我们的小乌篷船上，船头直接压在乌篷船上，把乌篷船压下了水。我离开乌篷船的时候，船身已经浸水，被褥全都湿透了。要不是他们及早发现、及时停了船，我估计也就不能坐在这里写这些故事了。
后来，那对夫妇特意买了几包零食来小岛上登门道歉，可惜当时我并不在岛上。那艘乌篷船倒无大碍，清理了一下就继续作为我们的流动小床。
再后来，对小岛的情怀终究抵挡不住发展的壮志。父亲感到这片湖湾虽然相对于大水域来说还算风平浪静，但水质却不利于养鱼苗。于是在那个小岛上呆了十几年以后，父亲在老威坪上空的水域找了一处地方重新安顿下来。船还是原来的船，却用大铁锚停靠在湖面中央，失去了小岛和陆地的依靠。
而在这个演变中，我自己也上了初中，后面又考到外县读师范，回家次数少了、去岛上的机会更少了；父亲搬到新地方后，也曾去过几次；但却怎么也找不回那个小岛的感觉了。再后来，考虑到年龄增长、水上风大浪大，在母亲的一再劝说下，父亲放弃了为之奋斗半辈子的网箱养鱼事业，把网箱、水泥船、小木船悉数转让给别人，自己正式上了岸，回到农村干起了农活。
而那个小岛，却是再也没有去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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